囡囡留給媽媽照顧，龔小倩心裏十分忐忑，嫂子是哥哥的第二任妻子，父母和哥哥對她很是包容，嫂子本就是嘰嘰喳喳，以小見大的性格，哥哥總是為命是從，父母也是各方面都做的盡善盡美。所以龔小倩時不時的就買些玩具，衣服什麽的送給明明。明明是嫂子家的孩子，比囡囡大兩歲，平日裏很會照顧囡囡，囡囡也很喜歡跟哥哥玩，兩個孩子很親近，總讓龔小倩放寬了些心。

今天哥哥打電話來，說是家庭聚會。龔小倩早早忙完工作，剛一下班就回到了家。踏進熟悉的小院，心裏就溫暖愜意，整個人都很舒服舒適。

進了房間，飯菜已經上桌，父親招呼著：“來來來，快來，就等你了”

龔小倩高興的答應著：“好唻，來了”隨手把皮包放到門口鞋櫃上。

“呵，這麽多好吃的”龔小倩一邊搓著手，一邊盯著餐桌上看，用手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到嘴裏，燙的稀裏糊塗的，含混不清的說：“真好吃，都是我愛吃的”父親在一旁責備道：“哎，這麽大了，怎麽還用手抓？”龔小倩見父親並未有動作，嘿嘿一笑，繼續挑起另一樣菜丟到嘴裏。

“前兩天我們同學聚會，花了8000多”父親喝了點酒，紅光滿面的說。

“哇，這麽多呢？多少人啊？”龔小倩在一旁邊啃著雞腿邊漫不經心的問。

“10個人。”

“哦，10個人，8000多塊錢，也可以，不貴不貴”雞腿已經被龔小倩啃完了一半，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。

“一共花了8088，要了8000塊錢的菜”父親繼續說道。

“哦，那剩下的錢幹什麽了？”龔小倩一吃飯大腦酒停止了思考。她想不通有了8000塊錢的菜，怎麽還有88塊錢的零頭。

“要的主食啊，面條什麽的”

“哦 哦”龔小倩點頭如蒜。對啊，人總要吃飯的。即使有酒有肉，主食必不可少。再說像父親這種中年男人，不吃主食就像沒吃飯一樣。一堆老同學，一堆中年男人，肯定要吃飯的。

“我結的帳”

‘嘭’的一聲，龔小倩嘴邊的雞腿掉到盤子上。她怔住了，轉頭看向旁邊的父親，他油光滿面，神色自豪，仿佛正在享受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。

“誰結的帳？”龔小倩又問了一遍。

“我結的”父親語調高昂，依然得意洋洋

“你結的帳？”龔小倩依然再問。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，也不敢確認自己聽到的。她只有一遍遍的確認後。

“嗯”父親抓起一把花生米，邊褪著皮，邊答應著。

“為什麽是你結賬？！”龔小倩顫抖著聲音問。她不敢相信父親會這麽做？父親雖然愛面子，可總還是有分寸的，眼下家裏的情況，她不認為父親會做出這種事情。

“總的有個人結賬啊”父親回道。父親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徹底惹怒了龔小倩，她的火氣噌一下子上來，大聲吼了出來“你為什麽結賬！”

父親嚇了一跳，手裏剛剝好的花生米也隨之掉到地上，滾了兩圈，找不到蹤跡了。他低頭找了兩圈，沒見著，擡起頭來，不耐煩的朝龔小倩說：“幹什麽？這麽大聲？我耳朵不聾”

“8088 …… 8088……”龔小倩喃喃的重覆著這個數字。這對她來說是個大錢，她身體冰冷，如臨冰窟。“那麽多人，為什麽你要結賬？難道你們就不能AA？你的那些同學我記得都是機關單位的，為什麽就你當這個出頭鳥？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，為什麽你要當這個冤大頭？你要的面子能維持幾秒鐘？”

“你這話說的，總要有人結賬啊。”父親見龔小倩臉色不對，立馬又低聲說：“我從來沒結過呢，這是第一次”

龔小倩呵呵的笑了出來，父親這種性格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，就聽不得別人誇，別人一誇龔老板今年又發大財了，他沒錢也要借錢過去充面子。別人一句恭維就讓父親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，非常有魄力，殊不知這種惡心的激將，最高興的就是他們，白吃白喝，背地裏還要嘲笑。

龔小倩突然覺得自己很傻，捉襟見肘，相形見絀。為什麽父親這種傻氣的行為，她覺得像是自己再被嘲笑一樣？那種出錢出力不討好反被恥笑的感覺，像是脫光了架在鐵架上烤一樣，羞愧無比卻又無處可藏。

龔小倩看著父親，他頭發又白了好多，臉上也多了好多皺紋，她把眼睛定格在父親的手上，那雙手本來是數數錢，記記賬，可現在，粗糙粗大，黑紋遍布，她覺得心好疼，可是實在理解不了父親的這種做法。

她放低了語氣說：“你的同學聚會，每年都有，去的人也就那幾個，你每次都跳出來結賬，難道就你有錢？人家都是機關單位，工作輕松錢好賺，人家怎麽不拿錢？還是你要拯救勞苦大眾？我看真正的勞苦大眾是你。你如果只是要面子才結的帳，都喝的醉醺醺的了，你聽到誇獎了嗎？你的錢就像石沈大海，一點回響都沒有？你失落嗎？”龔小倩沒有理會父親低下的頭，繼續說：“你上有老，下有小。我爺爺咽喉癌，剛剛做過手術，我們兄妹雖已成家，可是需要你和我媽幫扶的地方也不少。還有明明，過新年了，你的8000塊錢給他買件衣服多好？還有，你別忘了我媽，她跟著你，每天體力精力都透支，這幾天一直都是輸液，她身體一直不好，每天都在強撐，你都想過嗎？”

大家都圍坐著，即使龔小倩把語氣放到最低，父親依然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了，他回道：“你不就是心疼錢嗎？”

“我不是心疼錢，我是心疼你！”龔小倩大聲的說。“你看看你的手，你幹的是體力活，你得耗費多少體力，多少精力，多少時間才能賺回來8000塊錢？每天從早忙到晚，一天就睡5個小時，你不心疼你自己嗎？”

龔小倩擡頭看著父親，目光閃爍。這是她的痛處，父親母親開著一件小作坊，蒸饅頭賺錢。每天起早貪黑，和面出形上籠下籠打發批發商……每一道程序都需要親力親為，非常勞累。媽媽每天都直不起腰，嗓子喊啞。父親50多歲，一遍遍的擡起百十斤重的箱子搬上搬下。

她知道父親一向好面子，花錢大手大腳，他已經過了半輩子，而且都是這種行徑，龔小倩也不打算說服他：“如果你手癢癢，非要花錢，麻煩你做點慈善，山區很多孩子吃不上飯，穿不上衣，你把你要花的錢寄給他們，也許以後還能被電視臺采訪，留個英名”龔小倩講完了道理，還不忘諷刺一下父親。她明白對付死要面子的人就要狠狠的戳一下痛處才能有效果。

“還有，如果你看得起我，把錢給我也行。我真的很難過，我已經三年沒買過新衣服了，現在的衣服都是穿著朋友給的。這8000塊錢夠我和囡囡花一年的。如果你舍得把錢用在我們娘倆身上，回報可比你那些同學強多了。你老了，我可以照顧你。囡囡叫你姥爺，也會尊重你”

龔小倩並不想在哥哥嫂子面前說起這些。畢竟她已是出嫁的閨女，並不好事事都麻煩娘家，也不想因為自己給哥哥嫂子造成什麽困擾。

人有的時候很怪，戳到別人的痛處總能引起自己的痛處。她的婚姻糟糕無比，在巨大的現實面前，那不堪一擊的感情早就敗在了金錢之下。她不會忘記信用卡透支的窘迫，也不會忘記翻箱倒櫃都湊不齊50塊錢的噩夢。

但是這還不夠，能讓人瞬間倒塌的是一直維護你的人開始嘲笑 諷刺看不起你。

父親氣急敗壞的說：“你說什麽說？你還有臉說了？你自己混成個什麽樣？嫁個不三不四的東西，現在連離個婚都他媽的是老子拿錢。你以為你是誰？要不是我們幫著看囡囡，給你吃的住的，你都無家可歸你知道嗎？”

果然真理就是真理。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
龔小倩嘴角扯了一個笑，笑自己，對啊，父親說的對，她有什麽資格對別人指指點點，說三道四呢？她現在這個樣子和父親又有什麽區別呢？

“對啊，我沒能耐，我從未做過傷害過別人的事，到頭卻害了自己，害苦了囡囡，害苦了你們……”說完，龔小倩起身離開餐桌朝門外走去。她來不及對囡囡說再見，因為眼淚就要洶湧而出，她邊快步走邊對母親說：“媽，您再幫我看一會兒囡囡，我下班後接走”

大哥追了上來：“小倩，你別往心裏去，咱爸也沒別的意思。他這回做的是有點過，回頭我說說他”

龔小倩擡起頭，看著不遠處那個祠堂，灰色的瓦片斑駁的顯示著歲月，唯有那拐角處鱗次櫛比的木頭突出著，小時候龔小倩覺得像個龍頭，威武的張牙舞爪，吞雲吐霧，特別在陰天的時候，就更有味道。

“沒事，我都知道”龔小倩幽幽的說。

人有的時候真的很怪，說不出來的話，表達不了的情緒或許在一個建築，一場風景，一陣輕風中就能平和，像是寄物寄語，似有共鳴。小時候每當有委屈的事情，小倩總喜歡擡頭看那個拐角，那個龍頭，靜靜的看一會兒，就會覺得不孤單。

回頭看了一眼囡囡，她正跟明明玩的歡，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很好的感應了龔小倩，她一直笑著。“大哥，我先回去了。”

“哎，好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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